雅直ヽ

【八十七】

自从于陆逊手里夺到聚魂引，孙权就经常梦到朱然，有时甚至仅仅是闭上眼，就能看到他的脸。

朱然离去时，满脸都是血，从额角的伤口流过眼睑，口中也涌着血，说了什么听不大真切。孙权滚烫的泪水拍打在他脸上，他也只是疲倦地缓缓合了合眼睛，又缓缓睁开，弯着苍白的、染了血的唇，笑着看孙权。

朱然的胸口上，似乎没有一丁点伤口，只有泡沫似的妖力在流散，任凭孙权用手怎么挡怎么按，总是能从他的指缝和掌下溜走，朱然抓着他的衣袖，摇了摇头。

孙权泪流满面，红了眼眶，翡翠的眼睛爬满血丝，满是破碎的悲痛，他绝望地抱起朱然，看朱然又缓缓地闭眼、睁开……但这次等了好久，也没有睁开，抓着他衣袖的手渐渐没了力气，掉了下去，鲜血从指尖跌入泥土。

孙权悲痛欲绝，想要抱着朱然恸哭，本该消散的那张脸，仍然是毫无生气、死气沉沉，却逐渐变形、扭曲，最后变成了陆逊，骇人的血眸猛地睁开。

孙权浑身都僵住了。

他听到了声响，睁开了眼，掌中的聚魂引里，朱然的魂魄一如往常地游动，再一抬眼，一身材高大的人站定，向他行了一礼。孙权打了个哈欠，道：“子明来了。”

吕蒙浑厚的嗓音回响在老虎洞里：“至尊，蜀山那边的探子来报了，似乎最近一直在修建住所，并无太大的动静，只有一名道士前些天离开蜀山，往凡界去了。”

孙权道：“是谁？”

吕蒙道：“那人带着斗笠，遮掩着鼻口，不仅随身佩剑，还拿着一把巨大的蕉扇——应是蜀山长老庞统。”

孙权道：“往凡界哪里去了？”

吕蒙没有立刻回答，顿了顿道：“看方向应是……凡界，许昌城。”

孙权听完，嗤笑一声道：“蜀山都自顾不暇了，还真能找出人来处理凡界的破事，没想到那病秧子做事这么麻利。让那道士去便是，任何人都休要阻拦。”

他前几日才用摄心术操控了郭嘉，不过随便动了动嘴皮子，就把蜀山的人骗来了，看来这郭嘉的地位和说话的分量不可小觑，如此一来，想必让陆逊与曹丕心生嫌隙，也是轻而易举。

吕蒙皱眉道：“听说陆伯言与凡人结契，我本不信，没想到竟是真的……他留在凡界，到底是怎么想的？”

“你没想到的多了。”孙权冷笑一声，“知道孤为何不选魏王，偏选那病恹恹的凡人么？”

吕蒙摇了摇头，孙权抚摸着掌中的聚魂引，轻描淡写道：“因为那个叫郭嘉的凡人体内，有陆伯言半生修为的内丹在。”

吕蒙惊愕道：“什么！陆伯言是疯了吗！”

那些徘徊在许昌城外的野妖们总算办了件正经事，一个个不是被陆逊吓跑，就是被郭嘉护身的宝珠吓跑。野妖们对郭嘉趋之若鹜，这才引起了孙权的兴趣，凑巧那日有个送死的猫女做诱饵，孙权才得以趁虚而入，没想到竟捡到了宝。

不过此举确实足够疯癫，千年修为白送个寿命百年不到的凡人，若不是真疯，谁能做得出这种会令人贻笑大方的事——光是与凡人结契就足够让妖界笑好一阵子了。吕蒙脸上写满了不可思议，又为陆逊不明智的举动感到惋惜。

孙权双腿架在案上，道：“不然那日与孤在老虎洞前一战，陆逊为何不使出全力？没有灭的话，他定然命丧黄泉，如今连缕魂儿都不剩了。”

吕蒙了然，又道：“可至尊，您操控那郭祭酒，万一被蜀山庞统识破了……”

孙权淡淡道：“孙家的摄心术，尤其是孤的摄心术，没那么容易被看穿，即便看穿了，也破不了，强行破法害的只有那个凡人，于孤如同拔掉一根头发丝，不痛不痒。”

吕蒙叹息道：“至尊，您为何要做到如此地步。”

孙权眼神仿佛结冰，足下的石案发出裂痕蔓延的细微声响，道：“陆逊的半生修为就明目张胆放在那里，你让孤视而不见？此番可一石二鸟，为何不做？”

孙权知道吕蒙想说什么，不外乎为何要针对陆逊、为何要牵连凡人，他轻笑一声，眸里涌起暗藏的杀意，掌中聚魂引忽地异光盛放，朱然的魂魄不安地流窜着，道：“义封的身子已没了，所以需要一具新的躯体。陆逊能被孤看上，也算是他走运。”

只要能再见朱然一面，陆逊区区一具肉身，又能算得了什么，只要有必要，他可以将陆家所有人的肉身送给朱然，若是朱然喜欢便用，不喜欢扔了便是。

谁又能比得上再见朱然一面重要呢。

孙权虽是笑着的，却引得吕蒙毛骨悚然，一字一顿，声音仿佛是从喉咙里挤压出来般低沉，道：“他不愿给，那孤就用抢的。”

孙权的话传不到陆逊的耳朵里，陆逊自然也就无从得知，几日后庞统来至许昌，空气比原先压抑了不少，妖灵的直觉让陆逊有不好的预感，魏宫似乎有异状，曹丕每日的来回也让他担心起来。

陆逊试图阻拦，但毫无根据的预感，终是拦不住曹丕的。他感觉从魏宫吹来的风都比往日要冰，透骨的寒意直窜天灵盖，仿佛回到徐福曾在的日子，让陆逊犯了不少恶心。

他无心去探魏宫里究竟来了什么人，总之不会是泛泛之辈，这突如其来的恶寒，不禁让他想起前几日，剑上贴降灵符的曹植，或许和这股恶寒的来源有所关联。他只希望曹丕不要被牵扯进来。

小花见陆逊的脸色近几日愈发难看，也劝了几句，曹丕见了更是担心，但在他看来，魏宫当中一切如常，并没有所谓云游道士或四方和尚，只好安慰似的握紧陆逊的手，道：“伯言放心，没事，我不会有事的，你这几日太紧张了，看得我心里也很难受。”

陆逊抿唇，憋了半刻，沉甸甸道：“——阿丕，万事小心。”

若曹丕身在魏宫时生出异状，陆逊担心自己赶不及去救他。曹丕的手去抚平陆逊蹙紧的眉心，深粉的结契线在眼前晃着，竟让他觉得有些安心，耳畔是曹丕清浅的声音：“我会小心的。”

庞统入了魏宫几日，在为郭嘉诊查的时候，摸清了来龙去脉，某日又被曹操传去了嘉福殿，内室里青烟缭绕，曹操满面肃然，看不出太大的情绪，一旁的郭嘉与曹植颔首示意，似乎恭候多时。

待他坐定后，曹操让潜伏曹丕府的探子进来，将前些天的所见所闻道来，这让庞统提起了兴趣，探子将曹植回宫后，陆逊与贴了符的飞剑相斗的情形、包括如何变出飞燕说得尤为细致，听得曹植一愣一愣的。

探子道：“那陆议不过十七八，称自小流离失所，没想到竟有如此身手，他那日步伐快得几乎看不清，转眼就从一处跑到了另一处，手里不知变个什么戏法，等回神时，剑已在他手里了！”

并未亲眼看到的曹植，调侃似的一笑：“那陆议莫不是学过变戏法？我那日趁他不备，故意丢了个苹果过去，换做正常人，第一都想着要去躲的，但他却不急不躁，看都没看就把我的苹果接住了——真是个深藏不露的人。”

且不说身手到底如何，庞统听了良久，只觉得有两点令人生畏。首先，降灵符他亲自确认过，确实是师兄徐福所画，也确实还有效用，那么可以确定的是，藏在曹丕府中的那个陆议，的的确确是妖邪。

从探子口中得知，那剑是从庭院的一头，自己刺向刚入庭院的陆议，曹丕府究竟多大，庞统虽不知但多少心里有数，降灵符向来是感知到妖力才会作用的，普通邪祟的妖气，约莫一丈多远能感知到，稍微厉害点的，也得有个三丈远，但像陆议这般横跨了整个院落的，绝非等闲。

这是其一。其二，降灵符同降魔箭一样，根据施术者的灵力强弱，会有不同的效用，此番是徐福的符，不论贴符的兵器如何，用此符轻松杀死一方山神，乃是轻而易举，可这陆议三四个回合不到，就将符给破了，其实力或许远超他师兄。

再者，这陆议姓陆，大抵是吴江羽陵山那半神半妖的鹿族了。能与曹家牵扯上的，不是陆逊就是陆绩，听探子说这陆议似乎脚不跛，可能是陆逊。

与孙权一战后，蜀山元气大伤，现在去拉拢陆逊已经没什么意义了，庞统本以为陆逊经杀鹿一事，应向大魏报复一通，再次隐遁吴江，没想到竟然会藏身凡界，且一藏就是一月有余。

陆逊眼前虽不与孙权为伍，看情势，日后与孙家修缮关系的可能性也不大，毕竟坐镇的不是孙家之主，而是与蜀山有着血海深仇的孙权，但拥有“灭”的陆家，无异会是蜀山的心头大患，应当及时铲除。

哎呀哎呀，元直师兄怎么扔了这么个烂摊子来给他收拾。

他师兄都拿陆逊毫无办法，他又能怎么办呢。